鲁迅写的 《他》
新诗的童年
新诗的历史不过百年,现在回过头去看初期的白话诗,多会带上优越感,以为实在幼稚,不足道也。这道理是有的,如果现在还把初期的白话诗当成了不起的东西,那岂不是说快一百年的新诗没有什么长进吗?
可是幼稚这东西,放在成年人身上觉得别扭,在小孩子身上就很自然,而且可爱。小孩子要是不幼稚,倒不是件好事情。我觉得看初期的白话诗,可以当成小孩子的话来看,这么一来,说不定能看出点东西了。
不是说动手写白话诗那会儿的那些人是小孩子,而是说,他们写的时候,刚刚开始学着使用白话,才尝试着新诗这种表达形式,那样一种状态,大概多少有些像小孩子学着说话表达自己的意思。
小孩子的话是不是就不值得去听听、想想呢?譬如胡适之的那首有名的《蝴蝶》,今天的人觉得好没有意思,什么双飞的两个黄蝴蝶,一个飞走了,剩下的那一个觉得孤单可怜。废名讲到这首诗,说“为什么这好像很飘忽的句子一点也不令我觉得飘忽,仿佛这里头有一个很大的情感,这个情感又很质直。”根据胡适的自述,他是“感触到一种寂寞的难受”才写了这首小诗的,原题《朋友》,后来改作《蝴蝶》。小孩子的话里有质直的大情感,这一点往往被忽略。而且诗作者毕竟不是小孩子,他们复杂深沉的东西用他们不习惯的、不成熟的新形式来表达,免不了会词不达意的。但不要因此而不去理会这困难的、幼稚的表达背后的丰富内容。
鲁迅的例子也许更能说明问题。鲁迅思想的精深和卓越的文字功夫用不着强调了,可是就是他,偶尔写的几首白话诗从表面上看去也很简单,但废名讲新诗(又一次提废名),讲《新青年》六卷四号上的一首《他》,却说这首诗有古风的苍凉,是“感彼柏下人”的空气,总由《他》联想到鲁迅《写在<坟>后面》那篇文章,“鲁迅先生的《他》则是坟的象征,即是他说的‘埋掉自己’,即完全是一首诗,乃有感伤”。
朱自清编《中国新文学大系·诗集》,不选《新青年》四卷一号上的沈尹默的《月夜》,因为这是最早出现的新诗,他要讲个不选的理由:他说“吟味不出”这首诗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处。选不选是另外一回事,不过这首诗不能很肯定地说就没有什么妙处。不妨体会一下试试,只有四行:
霜风呼呼的吹着,
月光明明的照着。
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,
却没有靠着。
《他》——鲁迅的新诗
一
“知了”不要叫了,他在房中睡着;“知了”叫了,刻刻心头记着。太阳去了,“知了”住了,──还没有见他,待打门叫他,──锈铁链子系着。 二秋风起了,快吹开那家窗幕。开了窗幕,会望见他的双靥。窗幕开了,──一望全是粉墙,白吹下许多枯叶。 三大雪下了,扫出路寻他;这路连到山上,山上都是松柏,他是花一般,这里如何住得!不如回去寻去他,──呵!回来还是我的家。
1919年4月15日出版的《新青年》月刊6卷4号发表了鲁迅先生的《他》(见卷首)。这是一首尤具现代性品格的新诗。诗题和诗中的“他”实质上都是今天我们通用的“她”。全诗犹如“朝吾将济于白水兮,登阆风而螉马。忽反顾以流涕兮,哀高丘之无女!”(《离骚》)的现代转化。
鲁迅 《他》
一
“知了”不要叫了,
他在房中睡着;
“知了”叫了,刻刻心头记着。
太阳去了,“知了”住了,——还没有见他,
待打门叫他,——
锈铁链子系着。
二
秋风起了,
快吹开那家窗幕。
开了窗幕,会望见他的双靥。
窗幕开了,——
一望全是粉墙,
白吹下许多枯叶。
三
大雪下了,扫出路寻他;
这路连到山上,山上都是松柏,
他是花一般,这里如何住得!
不如回去寻去他,——